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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悲欢岁月 :多少悲欢岁月中
那些悲欢岁月 :多少悲欢岁月中打电话回家,与母亲聊了许久,却没有听到父亲的动静,这实在令我意外,问及,母亲说,回乡下老家了。
回乡下?我一怔,是一到夏天就喝药的那家又出事了么?
唉。是,母亲叹了口气,你三祖父,他去世了。
稍作停顿,母亲又说,这次也总算是解脱。
母亲说解脱二字时,似乎有些释然。蝼蚁尚且偷生,但倘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太辛苦,这样的解脱也许并不算是坏事。我这样想着,我尽力在脑中拼凑出三祖父的影子,显然这是费力的。
我这位三祖父,其实只是我那个大家族里的一位长辈。算起来,他的祖父和我祖父的祖父是嫡系兄弟,但因我父亲年少离家读书,结婚后,又另僻了生存之地,那应该算是祖基的地方便极少去了,我当然就更去得少,对于这个大家族的成员,几乎都不认得,三祖父自然也不例外。
仿佛记得的是很小的一次,祖父生病,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回去探望。在穿过重重叠叠的几道大门又几条幽深幽深的长廊后,我看到好些人围在祖父的床旁,那些人见了我们都往四旁散了散,只有其间一个较年长者发了话,大侄子回来了?父亲应诺着,让哥哥和我叫他三祖父。
哥哥是很懂事的,顺从地叫着。我却没有吱声,上下打量着这个比我祖父年轻些的长者,已是落霜的季节,是有些冷的,但这人袜子也不穿,光着脚套在一双黑布鞋里,布鞋上的星星点点应该是溅上的泥巴,他的裤管胡乱地卷着,而那件辨不清颜色的衣服,我疑心是极长的时间没有换洗过。我心想父亲为何会让我叫他三祖父,我的祖父应是清爽精瘦的,穿着干净的棉布大褂,倘是此时不生病,他必然是悠闲地折着纸捻子,就着那柄精致的古红色的烟筒抽着旱烟。
我是没有吱声,大人们的心思也都放在祖父身上,便也不介意。我随父亲走近祖父床前时,那个让称三祖父的人小心地将祖父扶了起来,我留意到他指甲乌黑,又硬又长,像是藏了多年的尘圬,这真让我心里不舒服了起来。
后来祖父去逝,父亲就几乎不回去了,我自然淡忘了这位三祖父。但偶然看见不洁的器物,总让我不由地想到他指甲的乌黑,又想便是这乌黑的手将祖父扶了起来,这于我多少是有点耿耿于怀。请原谅一个幼童对洁净最初的向往,那时我不过七岁,对乡情、淳朴和善良一系列词语不能作出更好的理解。
约摸是过了四、五年,也像此时的盛夏的中午,阳光毒辣辣地肆意烤晒,平日绿油油的树都耷拉着叶子。十分地寂静,我坐在屋内写字,父亲和母亲在屋内休息,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叫门声,和着男子的哭腔,惊天动地,那哭腔却只重复着两句话:“大哥哥,出事了,大哥哥,出事了……”
我当即吓得把手中的笔扔出了老远,正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已火速地去开了门,哭声就更加响厉和凄惨,我想出去看个究竟,刚抬脚,母亲制止了我,“敏,你莫出来。”
母亲的神色极其凝重,我收回了脚,又想侧耳探听究竟生了何事,哭声已随着父亲的脚步越走越远,诧异着,母亲匆忙进了屋,交代着我不许出去,就匆忙地离了家,独留我心悸不已。
后来邻里们的谈话,我知了些梗概,说是三祖父的长子与媳妇吵架,他媳妇一时想不开,便喝了药,又并不是她一人喝,她把年仅六岁的儿子也一起带了去。三祖父当即瞪了眼,顺手拿起他们喝过的瓶,也咕噜噜地直灌。
又在邻里的唏嘘声中,我得知我这个三祖父有两个儿子,早些年同时结了婚,两个媳妇在以后的一年中相继各自产下一子。怎么会发生这事呢,邻里们都这样唏叹着,那时他们家是多么荣耀。他们又都这样感叹。
那时的乡下人,通常是有钱有学识算不上是富贵人家,但倘是儿孙满堂,那真是无上的富贵。所以我依稀记起来,几年前见到三祖父的时候,他虽衣着不整,但腰杆还是直的,他称父亲“大侄子”的时候,声音还是宏亮的。
我猜测,那又哭又喊地把父亲叫走的男子,必然是三祖父的次子了。
所幸的是,瓶里的药并不多,几经折腾,三祖父倒是活了过来,父母把这事处理完,有半个月之久,回来时,两人都瘦得脱了形。
日子似乎并不就此平静,次年暑假,依然是燥热,我仍在屋内写字。哭声又在屋外急促地哀嚎。我骇然,似乎是有些准备,但仍旧心悸着,父亲的脚步果然随着哭声急急离去,然后是母亲匆匆地交代,并匆匆地离开了家。
再听邻里谈起时,便说是次子的媳妇喝了药,许是也舍不下那七岁的儿子,就又带了去,又说这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已七、八个月的光景。
这次三祖父没来得及喝药,当场就倒在了地上。
这次哭着喊着把父亲叫走的,是三祖父的长子么?炎热的夏天,我独自趴在窗前,听着邻里们唏嘘感叹,花白的烈日下,一股漫无边际的寒气将我笼罩,又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阴影要把我卷走,我只是恐惧着,不敢眨眼睛。
父母把事情处理完,又是半个月之久,又是脱了形的瘦,两个人都无尽地疲软。后来的一些晚上,有许多族中的亲戚来我家,说许是三祖父屋里的风水不好,商议着重新盖一栋。
第三年的暑假,便是新屋乔迁之时,我第二次见了三祖父。那时,我也有十三、四岁,懂得岁月催人老。
当父亲把我带到一个干瘪邋遢的老头面前,让我叫三祖父时,我再次打量着他,六、七年的光景,他已全然老了,头发稀稀疏疏地花白,胡子也零零碎碎地拉碴,眼睛浑浊着,像是人家伤口上流出的脓,脸上的皮也是一层层往下垂。
我的心陡地酸了起来,这样一个痴瘘黯淡的人,平日于我眼前走过,我必然是会吓得毫毛倒立——这只是幽灵,并不是活物。
若说还有一丝活气,大概是这盖好的瓦房带给他的希冀,虽说并不宽敞、四壁徒然,但总算,红砖青瓦,是一个开端。
我有哭的冲动,然知这一举止是不符合这样大好的日子。于是我垂下了头,我便又看到三祖父伶仃的双腿,光着脚板踩在地上,地还是最原始的土泥巴,然而这一次,他的裤管没有胡乱地卷着,但大约是卷不起来——裤缝开着岔,起着毛边。
我的确是难过,我是真的很想开口叫一声三祖父,然而我的喉咙堵塞着,开不了声。
“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父亲有些愧疚地朝着三祖父笑,三祖父咧了咧乌黑的嘴唇,大概也算是笑意一
父亲将带来的纸墨铺开,写一些对联,挑最吉利的话,“紫气东来”、“和瑞呈祥”之类,写了一大堆。大红的对联贴在光秃秃的门和柱子上,屋里就添了许多的喜气。三祖父啜嚅着乌黑干裂的嘴唇,我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他们把最后一幅对联贴上大门时,父亲拍了拍双手,如释重负道,“好了,亮堂了!”
大红的对联下,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三祖父深陷的眼眶里溢了出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泪水也有颜色,那是接近落叶的颜色。
但三祖父又很快地拭了泪,把父亲和我带到酒桌前,酒桌上早已有许多人候着。见了父亲,都“大侄子”这样的叫。
那应是我见过的最为特殊的酒席了,一些酸萝卜条、暗淡的几根青菜、几块白水煮豆腐,和一些看起来涩涩的似乎没有煮熟的海带。肉也是有的,摆在酒桌的最中央,白花花的尤为打眼。后来三祖父又端来一碟花生米,我便看到了他的手,层层斑驳着的或许仍是旧年的尘污,但又黑又硬的指甲却是不见了,或者,是经不住岁月,先行离了去。
酒桌上的人都站了起来,父亲从他手中接过菜碟,说,三叔不用忙乎,都是自家族上的人,莫讲套路。三祖父嘴唇又嗫嚅着,仍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很快又从碟中抓起一把花生米,直往我手中塞。我便更清楚地看到他枯瘦的手臂上的裂痕。
他手中红红的花生米,倒是粒粒饱满.像是蕴育着无限生机,我将双手摊开,极具虔诚地把它们捧在手里,于是他又咧了咧乌黑的嘴唇,转过身蹒跚离去。
那年的乔迁,实在算不上喜庆,然而相对于前两年的震天动地,这确乎是莫大的庆幸了。酒席吃完,接下来的日子也都平稳,那个夏天便在安静中过去了。
夏天一完,我离了家,去外地读书。次年暑假回来时,听到母亲说三祖父的两个儿子又相继娶了媳妇,我想日子总算太平了下来。
另年的暑假,又听母亲说,他的次子又生了儿子,虎虎实实的,甚是机灵,我想,以后的夏日,大家也都安宁了。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哥哥也娶妻生了子,去年暑假,侄儿已经六岁,上了学前班,也考得好成绩,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我,要我奖励他。电话那头,侄儿的声音童稚可爱,让人感到无限甜蜜。突然的,我有一丝念头闪过,三祖父的幼孙,大概也十来岁了吧。
便这样向母亲证实,母亲迟疑片刻,说,你知道么,他那个小孙孙,读到三年级了,因为期末考试考得不好,被他母亲责怪了几句,前两天刚喝药死了。
我惊得木然,再问及三祖父。母亲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立着,也不发一言,不掉一滴泪。
不祥的兆头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人世竟无常至此。却没有料到的是,垂垂残年的他,还有力气维系了这么一年,然这维系也只能算是摧残和折磨。
果然,母亲又说,老家有个荒岭,是专葬夭折孩童的,他的三个孙子便埋在那里。近八十岁的老人了,原本连走路都走不稳的,最后这个孙子没了,竟整日守在坟前。到了夜间,要么就在荒岭间不停游走,要么就不断地刨着坑,不吃也不睡,任谁也劝不了。抬回来时,已气若游丝……
我默然,母亲说他总算是解脱是有道理的,我也以为,他艰辛的路程总算走到了尽头,他的孙孙们在尽头等着他,那里枝繁叶盛,以后他要走的路将为祥瑞,他同着的星星也唯有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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