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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散文摘抄
张晓风散文摘抄(一)
你要做什么
画睛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又重现在晨窗中了。阳光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来,走下台阶,独自微笑着、欢喜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觉得自己也没有了。天地间只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气,我走向田畦,就以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宛转的气流,我抬头望天,却又把自己误以为明灿的阳光。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恍惚中忆起一节经文:"上帝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样深切地体会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热爱起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来了。我那样渴切地想对每一个人说声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陈,就觉得非去拜访她不可,人在这种日子里真不该再有所安排和计划的。在这种阳光中如果不带有几分醉意,凡事随兴而行,就显得太不调和了。
转了好几班车,来到一条曲折的黄泥路。天晴了,路刚晒干,温温软软的,让人感觉到大地的脉搏。一路走着,不觉到了,我站在竹篱面前,连吠门的小狗也没有一只。门上斜挂了一把小铃,我独自摇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没人了。低头细看,才发现一个极小的铜锁--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想要留个纸条,却又说不出所以造访的目的。其实我并不那么渴望见她的。我只想消磨一个极好的太阳天,只想到乡村里去看看五谷六畜怎样欣赏这个日子。
抬头望去,远处禾场很空阔,几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着。颇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发现自己正走向一片广场。黄绿不匀的草在我脚下伸展着,奇怪的大石在草丛中散置着。我选了一块比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觉得身下垫的,和身上盖的都是灼热的阳光。我陶醉了许久,定神环望,才发现这景致简单得不可置信一-一片草场,几块乱石。远处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风如水。没有任何名花异草,没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为什么这样痴呆地坐呢?我是被什么吸引着呢?
我悠然地望着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时候必然也是一个久雨后的晴天,一个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场上去晒太阳。张晓风经典散文4篇。他的小狗在他的身边打着滚,弄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着,傻傻地笑着,觉得没人经历过这样的幸福。于是,他兴奋起来,喘着气去叩王室的门,要把这宗秘密公布出来。他万没有想到所有听见的人都掩袖窃笑,从此把他当作一个典故来打趣。
他有什么错呢?因为他发现的真理太简单吗?但经过这样多个世纪,他所体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气机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们肯早日离开阴深黑暗的垫居,回到热热亮亮的光中,那该多美呢!
头顶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叶子不多,却都很青翠,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微隙中筛了下来。暖风过处一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这样温柔的阳光,对于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几遇呢?
坐在这样的树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对人品的观察。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厌恶、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总不免暗暗地向往着一个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却毫不刺眼。是暖热的,却不致灼人。什么时候我才能那样含蕴,那样温柔敦厚而又那样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为光,求你叫我成为这样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灵祷求:"不是独步中天,造成气焰和光芒。而是透过灰冷的心,用一腔热忱去温暖一切僵坐在阴湿中的人。"
渐近日午,光线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调开始变得浓重。记得读过段成式的作品,独爱其中一句:"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想不到我也有缘领略这秋静趣,其实我所欣赏的,前人已经欣赏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经感受了。但是,为什么这些经历依旧是这么深,这么新鲜呢?
身旁有一袋点心,是我顺手买来,打算送给陈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午餐。一个人,在无垠的草场上,咀嚼着简单的干粮,倒也是十分有趣。在这种景色里,不觉其饿,却也不觉其饱。吃东西只是一种情趣,一种艺术。
我原来是带了一本词集子的,却一直没打开,总觉得直接观赏情景,比间接的观赏要深刻得多。饭后有些倦了,才顺手翻它几页。不觉沉然欲睡,手里还拿着书,人已经恍然踏入另一个境界。
等到醒来,发现几只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啮着草,远远的有一个孩子跷脚躺着,悠然地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我抛书而起,在草场上纡回漫步。难得这些静的下午,我的脚步声和羊群的啮草声都清晰可闻。回头再看看那曲臂为枕的孩子,不觉有点羡慕他那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风度了。几只羊依旧依头择草,恍惚间只让我觉得它们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里半发的绿意,以及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辉却仍旧不减,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爱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颂朝云,有人爱恋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惯受人们的钟爱。唯有这样平凡的下午,没有一点彩色和光芒的时刻,常常会被人遗忘。但我却不能自禁地喜爱并且瞻仰这份宁静、恬淡和收敛。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吗?叫我们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头,只见微云掠空,斜斜地排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出许多奇想。记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说一个人不能写信的理由:"不是无情思,过青江,买不得天样纸。"而现在,天空的蓝笺已平铺在我头上,我却又苦于没有云样的笔。其实即使有笔如云,也不过随写随抹,何尝尽责描绘造物之奇。至于和风动草,大概本来也想低吟几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总爱反覆地更改着,叫风声无从传布。如果有人学会云的速记,把天上的文章流传几篇到人间,却又该多么好呢。
正在痴想之间,发现不但云朵的形状变幻着,连它的颜色也奇异地转换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地也有三分红意了。不仔细分辨,就像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把他的羊聚拢了,村落里炊烟袅升,他也就隐向一片暮霭中去了。
张晓风散文摘抄(二)
面包出炉时刻
我喜欢
我喜欢多雨的日子。我喜欢对着一盏昏灯听檐雨的奏鸣。细雨如丝,如一天轻柔的叮咛。这时候我喜欢和他共撑一柄旧伞去散步。伞际垂下晶莹成串的水珠――一幅美丽的珍珠帘子。于是伞下开始有我们宁静隔绝的世界,伞下缭绕着我们成串的往事。我也喜欢独自想象老去的日子,那时候必是很美的。就好像夕晖满天的景象一样。那时再没有什么可争夺的,可留连的。一切都淡了,都远了,都漠然无介于心了。那时候智慧深邃明彻,爱情渐渐醇化,生命也开始慢慢蜕变,好进入另一个安静美丽的世界。
啊,那时候,那时候,当我抬头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门,以及千万只迎我的号角,我必定是很激励而又很满足的。赏析:《我喜欢》,读张晓风的文字的确是一种享受,感受着文章那头的笔尖之舞动,细腻的描写着雨声之灵韵。当漫天的雨丝飘起时,独自驻足聆听雨的缠绵缱绻,或是悠悠然与爱慕的他在雨中共舞,共同享受雨带给我们的浪漫。当爱慕的他已不再时,独自老去的日子也别有一番静美,那时的爱情,那是的生命状态,都已开始沉淀,就像珍藏久远的醇酒之香,会永远弥漫于整个人生。而张晓风的喜欢不再是她一个人独特视角的喜欢,人们也会跟随她淡然闲适的步履喜欢生活,享受生活。
张晓风散文摘抄(三)
牛仔长裙
雨荷
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
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未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带香未香的一株红莲!
漫天的雨纷然而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和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
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只有哲学书中才有真理?岂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界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www.fwsir.com)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曾翻阅汉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那风,今天也翻阅你满额的青丝,而你着一袭风衣,走在千古的风里。
张晓风散文摘抄(四)
那部车子
朋友跟我抢付车票,在兰屿的公车上。
"没关系啦,"车掌是江浙口音,一个大男人,"这老师有钱的啦,我知道的。"
这种车掌,真是把全"车"了如指"掌".
车子在环岛公路上跑着--不,正确一点说,应该是跳着,--忽然,我看到大路边停着一辆车。
"怎么?怎么那里也有一辆,咦,是公路局的车,你不是说兰屿就这一辆车吗?"
"噢!"朋友说,"那是从前的一辆,从前他们搞来这么一辆报废车,嘿,兰屿这种路哪里容得下它,一天到晚抛锚,到后来算算得不偿失,干脆再花了一百多万买了这辆全新的巴士。"
"这是什么坏习惯--把些无德无能的人全往离岛送,连车,也是把坏的往这里推,还是兰屿的路厉害,它哽是拒绝了这种车。"
"其实,越是离岛越要好东西。"朋友幽幽的说。
车过机场,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上来。
"今天不开飞机对不对?"车长一副先见之明的样子。
"今天不开。"
"哼,我早就告诉你了。"忽然地又转过去问另一个乘客,"又来钓鱼啦!"
"又来了!"
真要命,他竟无所不知。
这位司机也是山地人,台湾来的。
他正开着车,忽然猛地急刹车,大家听到一声凄惨的猫叫。
"唉呀,压死一只猫了!"乘客吓得心抽起来。
"哈,哈!"司机大笑。
那里有什么猫?原来是司机先生学口技。那刹车,也是骗人的。
大概是开车太无聊了,所以他会想出这种娱人娱已的招数,这样的司机不知该记过还是该记功。
"从前更绝,"朋友说,"司机到了站懒得开车门,对乘客说:'喂,爬窗户进来嘛!'乘客居然也爬了。"
早班的公车开出来的时候,司机背后一只桶,桶里一袋袋豆腐,每袋二十四元,他居然一路走一路做生意。
每到一站,总有人来买豆腐。
不在站上也有人买,彼此默契好极了。司机一按喇叭,穿着蓝灰军衣的海防部队就有人跑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除了卖豆腐,他也卖槟榔。
"槟榔也是狠重要的!"他一本正经的说,仿佛在从事一件了不起的救人事业。
豆腐是一位湖北老乡做的,他每天做二十斤豆子。
"也是拜师傅学的,"他说,"只是想赚个烟酒钱。"
他自称是做"阿兵哥"来的,以后娶了兰屿小姐--跟车掌一样,就落了籍了,他在乡公所做事。
"我那儿子,"他眉飞色舞起来,"比我高哪,一百八十几公分,你没看过他们球队里打篮球打得最好的就是呀!"
车子忽然停下来,并且慢慢往后倒退。
"干什么?"
"他看到海边那里有人要她搭车。"朋友说。
海边?海边只有礁石,哪里有人?为什么他偏看得到?
那人一会功夫就跑上来了,后里还抱着海里摘上来的小树,听说叫海梅,可以剥了皮当枯枝摆设。
那人一共砍了五棵,分两次抱上车。
"等下补票,"他弄好了海梅理直气壮的说,"钱放在家里。"
车长没有反对,说的也是,下海的人身上怎么方便带钱?后来他倒真的回家补了钱。
"喂,喂!"我的朋友看到了他的兰屿朋友,站在路边。他示意司机慢点开。因为他有话要说。
"你有没有继续看病?"他把头伸出窗外,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有啦……"那人嗫嗫嚅嚅的说。
"医生怎么说?"他死盯着不放。
"医生说……病有些较好啦。"
"不可以忘记看医生,要一直去。"唠唠叨叨的叮咛了一番。
"好……"
车子始终慢慢开,等他们说完话。
"这些女人怎么不用买票?"
"她们是搭便车的。"
"为什么她们可以搭便车?"
"因为她们是要到田里去种芋头的。"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一个免票的理由,但是看到那些女人高高兴兴的下了车,我也高兴起来,看她们在晨曦里走入青色的芋田,只觉得全世界谁都该让他们搭便车的。
张晓风散文摘抄(五)
她曾教过我
——为纪念中国戏剧导师季曼瑰教授而作
秋深了。
后山的蛩吟在雨中渲染开来,台北在一片灯雾里,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了。
记忆似乎也是从雨夜开始的,那时她办了一个编剧班,我去听课;那时候是冬天,冰冷的雨整天落着,同学们渐渐都不来了,喧哗着雨声和车声的罗斯福路经常显得异样的凄凉,我忽然发现我不能逃课了,我不能使她一个人丢给空空的教室。我必须按时去上课。
我常记得她提着百宝杂陈的皮包,吃力地爬上三楼,坐下来常是一阵咳嗽,冷天对她的气管非常不好,她咳嗽得很吃力,常常憋得透不过气,可是在下一阵咳嗽出现之前,她还是争取时间多讲几句书。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她的时候总是想起她提着皮包,佝着背踽踽行来的样子--仿佛己走了几千年,从老式的师道里走出来,从湮远的古剧场里走出来,又仿佛已走几万里地,并且涉过最荒凉的大漠,去教一个最懵懂的学生。
也许是巧合,有一次我问文化学院戏剧系的学生对她有什么印象,他们也说常记得站在楼上教室里,看她缓缓地提着皮包走上山径的样子。她生平不喜欢照相,但她在我们心中的形象是鲜活的。
那一年她为了纪念父母,设了一个"李圣质先生夫人剧本奖",她把首奖颁给了我的第一个剧本《画》,她又勉励我们务必演出。在认识她以前,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投入舞台剧的工作--我不相信我会那么傻,可是,毕竟我也傻了,一个人只有在被另一个傻瓜的精神震撼之后,才能可能成为新起的傻瓜。
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写舞台剧,我也许有很多理由,但最初的理由是"我遇见了一个老师".我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我唯一做事的理由是:"如果我喜欢那个人,我就跟他一起做".在教书之余,在家务和孩子之余,在许多繁杂的事务之余,每年要完成一部戏是一件压得死人的工作,可是我仍然做了,我不能让她失望。
在《画》之后,我们推出了《无比的爱》、《第五墙》、《武陵人》、《自烹》(仅在香港演出)、《和氏壁》和今年即将上演的《第三者》,合作的人如导演黄以功,舞台设计聂光炎,也都是她的学生。
我还记得,去年八月,我写完《和氏壁》,半夜里叫了一部车到新店去叩她的门,当时我来不及誊录,就把原稿给呈她看。第二天一清早她的电话就来了,她鼓励我,称赞我,又嘱咐我好好筹演,听到她的电话,我感动不已,她一定是漏夜不眠赶着看的。现在回想起来不免内疚,是她太温厚的爱把我宠坏了吧,为什么我兴冲冲地去半夜叩门的时候就不曾想想她的年龄和她的身体呢?她那时候已经在病着吧?还是她活得太乐观太积极,使我们都忘了她的年龄和身体呢?
我曾应幼狮文艺之邀为她写一篇生平介绍和年表,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仔细观察她的生活,她吃得很少,(家里倒是常有点心),穿得也马虎,住宅和家具也只取简单实用,连计程车都不太坐。我记得我把写好的稿子给她看过,她只说:"写得太好了--我哪里有这么好?"接着她又说:"看了你的文章别人会误会我很孤单,其实我最爱热闹,亲戚朋友大家都来了我才喜欢呢!"
那是真的,她的独身生活过得平静、热闹而又温暖,她喜欢一切愉悦的东西,她像孩子。很少看见独身的女人那样爱小孩的,当然小孩也爱她,她只陪小孩玩,送他们巧克力,她跟小孩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小孩,不是学者,不是教授,不是委员。
有一夜,我在病房外碰见她所教过的两个女学生,说是女学生,其实已是孩子读大学的华发妈妈了,那还是她在大学毕业和进入研究所之间的一年,在广东培道中学所教的学生,算来已接近半世纪了。(李老师早年尝用英文写过一个剧本《半世纪》,内容系写一传教干终身奉献的故事,其实现在看看,她自己也是一个奉献了半世纪的传教士)我们一起坐在廊上聊天的时候,那太太掏出她儿子从台中写来的信,信上记挂着李老师,那大男孩说:"除了爸妈,我最想念的就是她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被别人怀念,被别人爱的人。
作为她的学生,有时不免想知道她的爱情,对于一个爱美、爱生命的人而言,很难想象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当然,谁也不好意思直截地问她,我因写年表之便稍微探索了一下,我问她:"你平生有没有什么人影响你最多的?"
"有,我的父亲,他那样为真理不退不让的态度给了我极大的影响,我的笔名雨初(李老先生的名字是李兆霖,字雨初,圣质则是家谱上的排名)就是为了纪念他".除了长辈,我也指平辈,平辈之中有没有朋友是你所佩服而给了你终生的影响的。"她思索了一下说:"有的,我有一个男同学,功课很好,不认识他以前我只喜欢玩,不大看得起用功的人,写作也只觉得单凭才气就可以,可是他劝导我,使我明白好好用功的重要,光凭才气是不行的--我至今还在用功,可以说是受他的影响。"
作为一个女孩子、我很难相信一个女孩既折服于一个男孩而不爱他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书念得极好的男孩现今在哪里,他们有没有相爱过?我甚至不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们之间也许什么都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我倒是宁可相信有一段美丽的故事被岁月遗落了。
据她在培道教过的两个女学生说:"倒也不是特别抱什么独身主义,只是没有碰到一个跟她一样好的人。"我觉得那说法是可信的,要找一个跟她一样有学养、有气度、有原则、有热度的人,质之今世,是太困难了。多半的人总是有学问的人不肯办事,肯办事的没有学问,李老师的孤单何止在婚姻一端,她在提倡剧运的事上也是孤单的啊!
有一次,一位在香港导演舞台剧的江伟先生到台湾来拜见她,我带他去看她,她很高兴,送了他一套签名着名。江先生第二次来台的时候,她还请他吃了一顿饭。也许因为自己是台山人,跟华侨社会比较熟,所以只要听说海外演戏,她就非常快乐、非常兴奋,她有一件超凡的本领,就是在最无可图为的时候,仍然兴致勃勃的,仍然相信明天。
我还记得那一次吃饭,她问我要上哪一家,我因为知道她一向俭省,(她因为俭省惯了,倒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俭省了,所以你从来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在吃苦的人)所以建议她去云南人和园吃"过桥面",她难得胃口极好,一再鼓励我们再叫些东西,她说了一句很慈爱的话:"放心叫吧,你们再吃,也不会把我吃穷,不吃,也不会让我富起来。"而今,时方一年,话犹在耳,老师却永远不再吃一口人间的烟火了,宴席一散,就一直散了。
今秋我从国外回来,赶完了剧本,想去看她,曾问黄以功她能吃些什么,"她什么也不吃了,这三个月,我就送过一次木瓜,反正送她什么也不能吃了--"
我想起她最后的一个戏《瑶池由梦》,汉武帝曾那样描写死亡:
你到如今还可以活在世上,行着、动着、走着、谈着、说着、笑着;能吃、能喝、能睡、能醒、又歌、又唱,享受五味,鉴赏五色,聆听五音,而她,却垫伏在那冰冷黑暗的泥土里,她那花容月貌,那慧心灵性……都……都……都
心中黯然久之。
李老师和我都是基督徒,都相信永生,她在极端的痛苦中,我们曾手握着手一起褥告,按理说是应该不在乎"死"的--可是我仍然悲痛,我深信一个相信永生的人从基本上来说是爱生命的,爱生命的人就不免为死别而凄怆。
如果我们能爱什么人,如果我们要对谁说一句感恩的话,如果我们要送礼物给谁,就趁早吧!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表达了。
其实,我在八月初回国的时候,如果立刻去看她,她还是精神健旺的,但我却拼着命去赶一个新剧本《第三害》,赶完以后又漏夜誊抄,可是我还是跑输了,等我在回国二十天后把抄好的剧本带到病房的时候,她已进入病危期,她的两眼睁不开,她的声音必须伏在胸前才能听到,她再也不能张开眼睛看我的剧本了。子期一死,七弦去弹给谁听呢?但是我不会摔破我的琴,我的老师虽瞳了,众生中总有一位足以为我之师为我之友的,我虽不知那人在何处,但何妨抱着琴站在通衢大道上等待呢,舞台剧的艺术总有一天会被人接受的。
年初,大家筹演老师的《瑶池仙梦》的时候,心中己有几分忧愁,聂光炎曾说:"好好干吧,老人家就七十岁了,以后的精力如何就难说了,我们也许是最后一次替她效力了。"不料一语成谶,她果真在演《瑶池仙梦》三个月以后开刀,在七个月治。《瑶池仙梦》后来得到最佳演出的金鼎奖,其导演黄以功则得到最佳导演奖,我不知对一位终生不渝其志的戏剧家来说这种荣誉能增加她什么,但多少也表现社会给她的一点尊重。
有一次,她开玩笑的对我说:
"我们广东有句话:'你要受气,就演戏。'"
我不知她一生为了戏剧受了多少气,但我知道,即使在晚年,即使受了一辈子气,她仍是和乐的,安详的。甚至开刀以后,眼看是不治了,她却在计划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出国去为她的两个学生黄以功和牛川海安排可读的学校,寻找一笔深造的奖学金,她的遗志没有达到便撒手去了,以功和川海以后或者有机会深造,或者因恩师的谢世而不再有肯栽培他们的人,但无论如何,他们己自她得到最美的遗产,就是她的诚恳和关注。
她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几上总有一本《圣经》,床前总有一个忠心不渝的管家阿美,她本名叫李美丹,也有六十了,是李老师邻村的族人,从抗战后一直跟从李老师到今,她是一个瘦小、大眼睛的、面容光洁的、整日身着玄色唐装而面带笑容的老式妇女,老师病笃的时候曾因她照料辛苦而要加她的钱,她黯然地说:"谈什么钱呢?我已经服侍她一辈子了,我要钱做什么用呢?她已经到最后几天了,就是不给钱,我也会伺候的。"我对她有一种真诚的敬意。
亚历山大大帝曾自谓:"我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但作为一个基督徒的她却可以把这句话改为:"我两手空空而来,但却带着两握盈盈的爱和希望回去,我在人间曾播下一些不朽是给了别人而依然存在的。"
最后我愿将我的新剧《第三害》和它的演出,作为一束素菊,献于我所爱的老师灵前,曾有人赞美过我,曾有人底毁过我,唯有她,曾用智慧和爱心教导了我。她曾在前台和后台看我们的演出,而今,我深信她仍殷殷地从穹苍俯身看我们这一代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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