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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地回到文学本身——关于重建现当代文学研究规范的思考
绝 关于重建学术规范的呼声一直在当代中国的各门学科的门前徘徊,此一时,彼一时, 中体西用,或西体中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们莫衷一是却又并 不死心,当代学术在寻求规范的焦虑之下,艰难地走着自己的路。规范的确立之所以困 难,在于规范被打入了革新/守旧,主导/边缘,东方/西方……的楔子。规范并不单纯 是学术的体例、范式、秩序、纪律等,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风尚、思想趋向 和意识形态。学术规范一直就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特殊话语,至少到目前为止,关于学术 规范的讨论,其实是带着很强的时代意识形态印记。实际上,关于学术规范的探讨,在“文革”后的当代思想氛围中,至少就进行过三次 。第一次是关于“新三论”的方法论讨论。文学理论界(随后是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开 始从自然科学那里寻求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来建立理论模型。实际上,在当时的历 史形势下,马克思主义理论占据主导统治地位,学术探讨研究都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 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来展开研究。长期如此,对于那些马列主义没有学到家的人来说,就 显得力不从心,其学术视野势必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但又不能越雷池一步,乖巧的人 就想另辟蹊径,借助现代化时代潮流,几乎是病急乱投医般地向“新三论”乞灵,无意 中引起强烈反响。那是一个急切寻求变革突破的时代,任何新奇怪异的东西都会引起轰 动。“新三论”热闹一时,并未在当代学术中扎下根,单纯的方法论,而且没有一整套 的知识渗透,当然不可能引起当代理论与批评的深刻变革。
第二次的学术规范讨论稍微改变了一下形式,这是80年代后期关于重新审视中国现当 代文学史的倡议。1985年第5期的《文学评论》发表了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合写的 长篇论文《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引起学界强烈反响,这篇文章显然是对现存的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叙述规范展开质疑和批判,期望建立一个全新的“二十世纪中国文 学”的叙述模型。随后不久,1988年,陈思和与王晓明在《上海文论》开辟专栏,提出 “重写文学史”的纲领,对现当代文学领域产生强烈冲击。这些观念和愿望无疑都是寻 求新的学术规范,摆脱原有的受意识形态严格束缚的思想体系,把文学叙述转到文学自 身的审美规律上来。在这些理论召唤之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叙述并未见出有多少惊人 的成果,根本原因还在于,规范的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经历观念和知识的更 为深入全面的更新。
第三次的学术规范讨论只是虚有其表,它看上去像是一代人深思熟虑大彻大悟的结果 ,其实则是迷惘、彷徨中的应急举措。在90年代初的特殊的历史氛围中,青年一代的学 人反思80年代学风,认为某种历史情势的造成,是因为80年代西风太盛,浮躁、激进的 学风所致。反思的结果却是要将对思想的狂热转向冷静的学术史梳理,于是对近现代学 术大师(如陈寅恪、熊十力、冯友兰、张君劢等)行膜拜之礼。有关的论述登载在由汪晖 和陈平原主编的《学人》杂志第2、3期上。事实上,关于这一次的学术规范讨论汪晖并 没有作更多的表述,但他后来的改弦更张却显得顺理成章。
历史发展到21世纪初,形势似乎显得严峻。这一次虽然没有人站出来疾呼规范之类的 问题,实际则是规范真正受到挑战之日。这种挑战来自两方面:其一是“新左派”学人 的造势;其二是文化研究开始盛行。
“新左派”学人虽然队伍并不庞大,但影响日盛,追随者甚众。不管汪晖本人是否承 认他是“新左派”,但学界普遍认为领军人物非他莫属。汪晖无疑是90年代以来出现的 最优秀的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汪晖在梳理现代文学那些深层次问题时,转向了现代学 术史,由此进入了近代学术史。看上去像是承接了90年代初反思的那种立场,实际上, 汪晖的学术史研究压抑不住他的思想史热情。在那些繁杂得无边无际的概念清理中,汪 晖实际卷入了近现代思想史的起源与转折的艰难辨析。汪晖离文学越来越远,影响却越 来越大。这两者是巧合,还是说本该如此?汪晖最后干脆涉猎到政治经济学领域,他的 思想显示出中国学者少有的博大精深。摆脱了文学的汪晖就像行空的天马一样,这对于 年轻一代的文学从业人员来说,无疑是一个美妙动人的比喻。死守文学界的人们再痴呆 也会意识到,文学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要使自己变得更有作为,惟一的方式就是 像摆脱一个丑婆娘一样摆脱文学。尽管汪晖的选择是他个人学术轨迹的有序延伸,但历 史却把他造就成榜样式的人物。被潮流放大的不只是他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他的姿态和 方式。
“新左派”的学术风格无疑深刻影响到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传统的文学研究受到轻 视,文学再度成为思想史佐证的材料。在更多情况下,做材料都不配了。文学的社会学 研究的疆域被拓宽到政治批判领域,在这里,态度和立场经常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没有 人对诸如文学叙述、描写和修辞,以及审美经验这类东西感兴趣。失去了这些探讨的现 当代文学研究还有什么理由再撑着文学这张招牌呢?没有任何理由怪罪“新左派”的学 人们,更没有理由对汪晖求全责备,就他而言,以他的方式他做得很完善。问题在于, 如此局势底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主导趋势向何处去呢?什么才是现当代文学研究最有 活力的动能呢?
另一方面,来自文化研究的挑战。文化研究近年兴起于欧美学界,席卷了各个学科。 以至于杰姆逊不得不称之为“超级学科”。大学人文学科的传统分类界线正在被打破, 文学系、比较文学系、历史系、人类学系、社会学系、传播系……以及各种各样的系, 都被卷入文化研究的圈子。传统学科的分界标准正面临解体,学科的知识和方法也正在 消除壁垒。文化研究的盛行得力于后结构主义理论被广泛接受,在后结构主义体系内( 假定它有体系,并且有疆界和内在分别的话),各个学说之间并不
能相互兼容,它们确 实有某种共同性,但不能通约。在德里达和福科之间,在福科与拉康之间,在巴特与德 留兹之间,分歧有时大得惊人。但在后结构主义之后,人们可以把它们糅合在一起:德 里达的解构主义、巴特的符号学、福科的知识考古学、拉康或德留兹的后精神分析学、 以及“新左派”或新马克思主义和各种女权主义……由此鼓捣出后结构主义盛宴,这就 是文化研究的杰作。在把后结构主义的知识全面挥霍殆尽的同时,文化研究就从后结构 主义里面死而复生——于是,文化研究就作为“后—后结构主义”时代的超级学科获取 长生不老的动能。文化研究是理论过剩和超载的产物,观念和知识终于全面战胜和压垮 感觉、领悟和判断的传统学术方法。文化研究这个起源于传统文学学科的超级学科,它 是文学研究的新生、哗变,还是自我颠覆?或者说,就像所罗门瓶子放出的妖孽,已经 完全失控了?
在20世纪70至80年代,美国被称之为批评的黄金时代,传统的文学刊物突然让位于文 学批评。这是文学创作枯竭的时代,文学刊物不再对文学作品感兴趣,而是充斥着新派 的文学批评。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那里获得法宝的“耶鲁四君子”,把美国的文学批评 推到极致,德曼的细致精当,米勒的挥洒自如,哈特曼的酣畅淋漓,布鲁姆的奇崛绚丽 ,这些都使文学批评变得花样翻新,魅力四射。没有青年学生不受到蛊惑而顶礼膜拜。 这一时期的批评家四处开花,一边在美国那些资金雄厚的大学讲坛上踱着方步侃侃而谈 ,另一边在那些主流刊物上潇洒作文。这一时期成长起来的赛依德也是虎虎有生气,一 边是美国大学的知名教授,另一边当着巴勒斯坦的议员。只有他才敢于声授拉什迪(198 8),并对“奥斯陆原则宣言”(1993)大加抨击。80年代的赛依德真是风光,他的思想方 法明显来自福科,也从德里达那里汲取养料。虽然他始终对德里达颇有微辞。大量的“ 左”派人文学者,带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在大学呼风唤雨,他们热辣辣的文风本来就具有 强烈的批判性,在社会历史层面上对资本主义现实与历史大打出手,这使他们的知识运 作,经常超出文学批评的范围。“左”派的文学批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区区文学( 的审美品质)怎么能容得下颠覆资本主义,挖出帝国主义老底的壮志雄心?文学批评加上 了“左”派的政治发动机,它必然要向“文化”(这是谦词)领域挺进。只有文化,这个 漫无边际的空间,这个超级的领域,这个巨大的无,才能成为美国校园政治的名正言顺 延伸的舞台。文学批评之在欧美,特别是美国的七八十年代走红,实在是“左”派激进 主义运动的改头换面。在80年代新保守主义当政的年月,用特里·伊格尔顿的话来说, “在撒切尔和里根政府的茫茫黑夜里”——“左”派拿什么来抚慰受伤的心灵呢?拿什 么来打发失败的光阴呢?再也没有什么比激扬文字,用花样翻新、随心所欲的文学/文化 批评来指点江山更能保持体面。在那该死的冰冷的冷战时期,斯大林的镇压,古拉格群 岛,就是萨特这样的铁嘴钢牙当年也有口难辩,更何况80年代温文尔雅的“左”倾教授 呢?还是搞搞文学批评,从这里打开资本主义的缺口。想不到这个缺口向文化研究延伸 ,使得资本主义的人文学科异常火爆,大学课坛上高朋满座,都是未来资本主义的栋梁 之材CEO。
如今,文化研究也如潮水般涌进了中国的大学,在全民都走完了奔小康的大道之后, 中国的大学也开始脱贫致富,这使那些用人民币打造的“基地组织”(重点学科、研究 中心等),也显示出穷人乍富的阔气。文化研究很快就成为新宠,成为新的学术利润增 长点。本来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大学中文系,本以为在狂热的经济学、法律学抢购风中就 要走向穷途末路,却在文化研究中看到起死回生的希望。文化研究令人兴奋,它使90年 代初备受责难的西学,不再那么生僻冷漠。这些玄奥的理论知识,因为带有暧昧的政治 性,因为对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批判性,与我们是那样亲近,那样容易合拍和协调— —它看上去就具有“本土性”,很快就有人会这样说。不是“看上去”,而是这就是它 的根本诉求。管它是谁的“本土性”,只要在谈“本土性”就行。文化研究就这样几乎 是天然地、合情合理地在大学学术中安营扎寨。它目前在中国虽然还只是蓄势待发,要 不了多久,它就可以收拾金瓯一片。只要看看由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文化研 究》,印行了数册,影响颇大,创刊号在北京三联书店连续数月进入排行榜首前几名, 这就足以说明文化研究在青年学生中的号召力。关于文化研究的学术研讨会不断列入各 个大学的议事日程,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开始转向这个方向。传统的文学学科,更不用 说现当代学科,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回文学的困境不是 来自外部其他强势学科的挤压,而是自己要改弦更张。就像一位黄花闺女,不是受到外 部强迫,而是自己打定主意跃跃欲试要出台——这有什么办法?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是肯定的。出台后(走向文化研究)的文学肯定有所作为,向帝 国的历史、向资本主义的现实、向媒体霸权、向妇女的服饰、向边缘人群、向环保产业 、向IT网络等进军,文化研究真是可以四面出击,笑傲江湖,何等风光!这与守身如玉 ,抱残守缺的传统文学研究的落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可是文学在哪里?在这里,我 们更加小心一点限定:现当代文学研究在哪里?确实,现当代文学最容易倒戈,只要越 雷池一步,就可以进入旁门左道,其知识准备和思想方法,搞起文化研究正是得心应手 。
这正是我们要思考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规范的动因所在。
当然,学术规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学术规范。学术规范不只是受 到既定的知识传统的制约,同时也受到时代的权力制度、政治经济、社会风尚的间接影 响。学术规范只是处理本学科知识的
规则和方法,并不能限定本学科知识与其他学科交 互作用。就历史情况而言,并没有一个纯粹的文学学科存在,哲学始终就直接影响文学 学科。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就说明文学研究学科的包容性。不用说儒家、道家学说 渗透进文学,唐宋文学受佛教影响,文论也脱不了干系。在西方,柏拉图的思想阴影从 来就没有离开文学领域,而文学批评更经常出自哲学家手笔。文学批评作为一门学科的 出现是近代的事,更准确地说,是在法国大革命后的大学出现哲学和文学批评教席才成 为可能。按照特里·伊格尔顿的看法,英语文学批评作为一门学科的出现,是借着第一 次世界大战后民族主义情绪才走向兴盛的。尽管“新批评”是迄今为止最为纯粹的文学 批评,但批评家们并不这么认为,“新批评”首先是宗教(艺术宗教),是诊治混乱现实 的济世良方,其次才是文学与审美。中国的现代文学批评更不用说,它确实是政治伴生 物。现当代文学学科实际就是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变种,现代文学研究在相当长时期内, 不过是在充分的政治阐释之后才留有一席之地。当代文学从来就没有摆脱政治附庸的地 位。因此,要指望其他门类或学科的知识不要侵入文学学科,既不切实际,也没有必要 。因为这种状况不是今天才发生。纯粹的文学研究并不存在,也很难指望以后能存在。
现在,要建立一个统一的规范,建立严格的学科体系规则也不可能。知识的更新和权 威性的丧失,使严格的规范显得异常脆弱。但是现当代文学研究学科在遭遇强劲的挑战 中,更是应该以开放的姿态获取新的活力。问题在于从业人员在完成知识更新的同时, 保持对文学本身的关注。文化研究也不是天然地就和文学研究矛盾,根本的问题在于最 后的落点。
很显然,建立现当代文学研究规范,并不是要杜绝其他学科或门类的知识的运用,而 是如何立足于文学本身。如何在多种知识的综合运用中,始终回到文学本身,这是保持 现当代文学研究学科得以存在的基本条件。尽管说,什么叫做文学研究,什么不叫文学 研究已经很难分辨,但是,对文学经验本身的关注依然是基本评判标准。在这个学科已 有的历史传统序列中来思考不断变更的文学经验,显然也是一项重要的原则。
但是,也许有一点根本的要义是需要把握的:不管过去人们把文学处置成何种东西, 或何种样式,它都是在处置文学。问题的症结和严峻也许在于,现在人们也许根本不处 置文学,文学不是因为被改变而失去存在理由,而是因为人们根本就不予理睬,连作为 佐证的下角料都无人光顾,那真是文学研究末日。文学是在被抛弃的命运中而荒芜。
根本的误区就在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被“责任感”所装点,批判性不只是长矛, 更是一顶桂冠。这使野心勃勃的人们对文学经验、对审美体验之类的东西不屑一顾。大 学文学系已经被改弦更张,除少数老实巴交者还抱残守缺,其他都叫上了响亮的称号, “人文”、“传播”、“文化”等。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学文学系已经怀 疑向学生传授文学历史和经验的意义。人们信奉那些自以为是的批判,能拯救超渡芸芸 众生,能改变世界。在这个日益粗糙平面单向度的时代,真不知道那些空洞、浮夸的批 判性是在助长什么东西。实际上,全部历史发展到今天,其混乱与灾难从来就没有在那 些自以为是的批判中停息,而是在其中找到最好的生长场所,而人们的心智却在种种的 攻讦中异化并变得恶劣。因此,建立现当代文学研究规范——现在也许确实需要建立, 目前显然不可能产生完整的方案,但却是可以确认出发点,那就是:顽强回到文学经验 本身,回到审美体验本身。在我看来,不管是文化研究,还是后结构主义理论,它们不 应该与文学研究相冲突,而是给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更具有学术价值的知识体系和观念 方法。在理论、历史与文学文本的阐释中,建构新型的学科范畴体系。这一切的要点, 都在于回到文学文本,回到文学的内在品质中。这并不只是建立现当代文学学科研究规 范的需要,而且也是摆脱那些虚假的信念,回到我们更真切的心灵的需要。也许多少年 之后,我们会意识到,在历史上的这个时期,保持一种阅读态度、一种情感经验、一种 审美感悟,也像保持某个濒临灭绝的物种一样重要。
在今天,这样一种希冀像是一种可笑的奢望,像是落败者的绝望请求。我知道,我们 已经无力发出“建立学术规范”这种呼吁或祈求,人各有志,人们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 去选择一种生活,选择一种专业的方式;只是对明显有些荒芜的文学领地,期望有更多 的同道者。写下这种文字,并不是要对别人说三道四,也包括对我们自己在内的文学同 仁们的警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难以在潮流之外,没有人能够被幸免,也没有人能够被 赦免。正像当年杀死上帝一样,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是杀死文学的刽子手,如果现在不放 下屠刀的话。
2002.10.10于北京东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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